七十年沧桑砥砺,七十年弦歌奋进。我们即将迎来七十周年校庆。为铭记历史,展示风采,凝聚力量,书写未来,校庆办公室组织开展了征文活动,得到了广大校友及在校师生的广泛关注和积极响应。为营造浓厚校庆氛围,我们从本期开始特辟专栏,陆续刊登部分征文作品。
有两位先生曾让我无比空虚
刘宁
藉借这个难得的契机———“毕业21年后同学大欢聚”,回忆一下那段青涩的生活,真是一桩好事。一生中发自真诚的感叹其实并不多,尤其是对青春期的感叹,因为道理也很简单:属于一个人的青春只有一次,这几乎是一句废话。
重点回忆两位先生:教“国际政治”的李春贤先生和教英语的古阳先生。
“国际政治”是门公共课,内容苍白无力,接近中学政治思想品德课的老调门。同学们明显不很重视。教室讲桌很高,李先生站在那里,基本只有头部和颈部露在上面。这不能怪讲桌,要怪李先生个子太矮,一米五六左右吧。但他抑扬顿挫、摇头晃脑地讲,间或在黑板上奋笔疾书几个重磅的关键词。他的讲话腔调比较有特色,万荣口音的半普通话,每句话第一个字吐音相当重,且一律仄声,后面的字稀里含糊一带而过,且一律平声。所以,一堂课下来,基本上像听国庆节的礼花弹,教室天花板上不断地传来“当当”的一声声巨响,后面便是烟花烂漫。关于课堂上,大致的印象就是这些了。(恳请李先生原谅学生的不敬,届时我会单独请您喝酒以谢罪)
与李先生的交情是因为我爱在校报上发表一些文章,大咖姿势的李先生发现了,有一天,他叫住我:“刘宁,你过来!”我的心一惊一凉一颤:难道是国际政治又要风云变幻了?要么就是考试被挂住了?谁知他要我办的事情是:给食堂的张师傅写一篇人物通讯,登在校报上。我大喜,这件事情很快就做好了,我依稀记得那篇文章的题目好像叫《锅碗瓢盆咏叹调》。李先生很满意,和他的私人交情,自此就算建立起来了。
他叫我到他家里喝过几顿酒。此时他一家已从先前的平房搬到校门西边新盖起的教工宿舍楼里。这栋楼打地基时,挖出一座清代大墓穴,于是停下工来,等待文物部门考察。后来听说无关紧要,乡间富裕人家的平常墓葬,没有多大考古价值。但我一直耿耿于怀,因为我当时每天都要到那附近走上一遭,分明看见那墓室规模很大,青砖券顶,棺椁俨然。既然专家说价值不大,工程便又再次启动,工人们扔出两件东西,让我不平静了很久:一件是一条完整的清朝男人的大辫子,上百年下来,它竟然不腐烂,而且黑亮亮的;另一件是一袭描龙绣凤的丝质黄袍,明晃晃地摊在黄土堆上。大同的风啊,那么硬朗爽脆,飒飒扬扬,不几天的工夫,这些很可能潜藏着巨大信息量的东西,便烟消云散了。
他夫人是个实实在在的敦厚妇女,见面只会腼腆地笑笑,她来自农村,没有正式工作,给男生宿舍楼看大门,晚间还要下夜,就睡在一楼楼梯下那间狭窄逼仄的只有一门一窗的小屋里,实际上,她一夜也没有在那里睡过,都是李先生代替她值夜。那间楼梯下的小屋,便成了我俩经常秘密聚首的地方。他有活动需要离开时,便叫我替他值夜,他说这里绝对安静,适宜构思写作;他没有活动时,便和我闲聊,传授一些私密的人生经验,他那丰富的阅历和许多幽默的故事桥段,成了日后我小说中的素材。
而更多的时候,是我请他到校门口原平大老李的饭店喝酒,大烩菜、土豆丝、蛋炒面,基本是这个档次。一次,对桌坐着一个孤单的老人,斑鬓苍髯,只要了一碗汤面,抖抖索索地在吃。李先生忽然停住筷子,怅望良久,抬手抹了一把泪水下来。我问他怎么了,他说:“看见那个老人,就想起了我的父亲。他一辈子也没享过一天的福。”这个片段让我至今记忆深刻。
临近毕业的时候,他有位好友时任大同南郊区某乡乡长,托他物色一个秘书人选。他认为我合适,找我私下商谈。我认为干了这个角色,很可能一辈子就栽到农村里了。他讥笑我见识短浅,他说:“刘宁,你真是目光短浅,基层才是最锻炼人的地方,那些大人物不都是从秘书干起,乡长、区长、市长……”这句话我至今言犹在耳。虽然目标炫目至极,直觉却告诉我,那比美国的“探索者”号航天器奔赴火星的征程都要来得漫长和缥缈。与他的人生设计和价值判断相比对,我第一次触摸到现实生活的空虚和落寞。
第二位回忆古阳先生。古先生本名古卫东,英语系的老师,代过我们班几个星期的英语公共课。正像他为自己起的笔名古阳一样,浑身散射着太阳的光辉和热量。他大个子,接近一米八〇,又高又瘦又直,像学校围墙外西干渠上的一棵青年槐树。古先生的笑声非常有特点:先扬起脖子,再张大嘴巴,眼睛眯起来,这一系列的动作指标完成后,才发出欢蹦乱跳的大笑声,“嚄———嚄———嚄———”那声音是从胸腔里一股子一股子地挤出来的,而且余音缭绕,让人能联想到海浪拍打到沙滩上然后又慢慢退缩回去的形象。
从大二开始到毕业,古先生几乎是我精神上最亲密的人兼情感的寄托。他那时兼任校报副刊版编辑,我把自己写的一部中篇小说的手稿交给了他,请他审阅。一天午休时间,他走进了我们宿舍,他说:“你们好,热爱文学的孩子们!”这就是我们正式相识的开始。那天下午我们在宿舍里一直聊到4点多钟,把下午课也旷了;开始好多人围着他聊,后来陆陆续续走掉不少,最后剩下的,只有郭少雄和我了。他为人豪爽高蹈,不拘小节,铺陈直言,不喜曲饰,这些鲜明的个性痕迹,或多或少地也影响了我的心性取向。记得一次周末在他家里饮酒,汇集了不少其他系别的各色同学(我们班是我和少雄两个),他亲手红烧了一条大鲤鱼,白菜丝和小银鱼调制的下酒凉菜,满满一大铝盆,这两道菜给我的印象至今难以磨灭。他边拧开酒瓶倒酒,边说:“今天我老婆不在,咱们可以尽情欢乐。嚄———嚄———嚄———”又是一阵海浪拍打沙滩般的飒飒风涛之声。酣饮至高潮,他抱起一把吉他,高歌狂奏,一时之间云水翻腾,屋宇之下乐音荡彻。
对于我的写作,古先生的支持和鼓励可谓是不遗余力的,全心全意的。在校报上连载了我的处女作《七月流火》,时间跨度达一年半之久。读完我的短篇小说《王侯之殇》后,他激赏有加;当时他正在大同广播电台做一档文艺欣赏栏目的兼职主持人,亲自操刀剪裁组合,改编成广播剧的形式予以播出,连播了一个星期,每期 15分钟。那时正值年底寒冬季节,一天晚上六点半钟,我正钻在市里一家包子铺里啃食一枚五香兔头,马路边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里流淌出一段乐曲之后,古先生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登场了,听着他娓娓地播送,那些熟悉的词句一一在我眼前滑过。电波在整个城区上空徐徐回荡,我忽然发现,夜幕下的北大街竟是如此优雅美丽。回校的路上,蹬着破旧的自行车,头顶上凛凛风啸而浑然不觉,原来,塞北的冬天也有热气腾腾的时刻!
他领我去校报主编陈映辉老师家吃过一顿晚饭。陈主编是四川广元人,他拿出一瓶泸州老窖,还有下酒的夫妻肺片,说都是从老家带过来的。这都是沾了古阳先生的光。之前我从未吃过这道菜,那种独特的熏制味道至今还能在我的味蕾之上灵光乍现(太原现在有不少夫妻肺片小店,我品着都不太对路)。他还领我去冯桢老师家看午夜录像片《铁皮鼓》。这是一部奥斯卡最佳外语片,在国内当时却是一部禁播片。我们几个一阵手忙脚乱,关窗闩门拉窗帘,就像要干什么坏事似的,电视机的音量扭到最小,刚刚能听清即可。说的都是德语,中文字幕过得很快,但我们看得惊心动魄,震撼不已。其间我记得古先生说:“这才是真正的文学。”果不其然,我们毕业5年后,也就是1999年,该影片的原著作者君特?格拉斯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大奖。
他夫人是物理系老师,醉心于学历进修,两人聚少离多,对古先生的文艺兴趣,好像也颇有微词,大意是不务正业云云。古先生有一个厚厚的牛皮笔记本,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,记录着自己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。他给我看过一次,说:“随便读,但愿能给你提供些鲜活的生活素材。我希望你能写写我,我的故事性很强,可惜我个人写不出来!”
大约是1996年夏天,我回过母校一次。他当时已经从原先那个家中搬了出来,住在学校单身教工楼(就是咱们刘殿祥老师结婚前一直住的那栋小楼)二楼的一个房间里。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哦,你来啦!”我俩紧紧拥抱,久久无语。他睡觉的那张单人床上靠墙的一面,摞起来足足一人高的书籍。几件比较体面的外套,就用衣架撑着挂在靠门的铁丝绳上。一张简易书桌上,摆着他小女儿婷婷稚气可爱的照片。他已经离婚了。净身出户,只带走了属于自己的书籍和小女儿婷婷。孩子当下正寄养在运城老家,由他父母看顾。中午我拉他到饭店吃饭,他坚决不肯,说:“必须我来招呼你。”他从一楼小食堂打来两个菜,又出去了一趟,买来一捆云冈冰镇啤酒和油炸花生米。没喝上几瓶,他已呈现醉意。他脸色很疲惫,但他还是又抱起了那把吉他,忘我地狂歌了一曲:
“九月的天空,依稀晴朗,阳光下许多故事,缓缓酝酿。车来车往,车来车往,十三岁的小姑娘背着书包去课堂……车来车往,车来车往,最后你是否看见天使在飞翔?……车来车往里有没有神的光芒?……”
这是1995年曾流行一时的歌手张恒的那首《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》。唱毕,他对着书桌上女儿的那张照片,大喊了两声:“婷婷,我的好婷婷!”
大概是2002年,我又回过一次母校。古先生已经不在这个学校教书了。就在一两年前,他调回到运城老家的师范专科学校了。想进一步再向几位师长打听一下他的生活近况如何,不是知之甚少,就是语焉不详。
古阳老师,我的古先生啊,这些年来,您别来无恙乎?
每每想起他,那段大学的四年时光,总有一种无比空虚的气息,扑面而来。
(作者系雁北师专中文系1990级本科班学生,太原市实验中学教师,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,中国作协会员)